鸽哨

宝岛事件的爆发浓缩了。然而黑龙江不是乌苏里江。我们挖沙子的这个地方也不是珍宝岛。这里的宁寂是真实的。但我们从那一天开始,都觉得这里的宁寂是虚假的了。从连里带回《人民日报》的那个伙伴还说,连里的知青都在流传,莫斯科警告北京——他们二十分钟就可以从远东打到北京。北京的回答是——我们十分钟就可以摧毁克里姆林宫。

不知这种说法从何而来,我们听后认为大长中国人的志气,大灭“新沙皇”的威风,完全相信它的可靠性。“光复莫斯科!”“解放彼得堡!”“让克里姆林宫的红星重放光芒!”“将列宁的水晶棺转移到天安门广场!”我们身为红卫兵时,在哈尔滨八区体育场集会高声呼喊过的“反修”口号,从那一天起,又在我们每个人心头荡起了激昂的回声。“反修战士”的豪情壮志,从那一天起,又在我们每个人的血管里沸腾奔突!“你们说,**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亡我之心’呢?”一个伙伴郑重地向大家发问。大家一起瞧着他,都觉得他郑重得一副傻相。“这算什么问题?一边待着去!”“你小子好像对这一点还有怀疑?”大家纷纷训斥他。他连忙辩白:“没有,没有,我没那个意思!”伙伴中有一个名叫张文歧的,不知从哪儿搞到一册“战备教材”——《闪电战术实例分析》,闲着就看,自认为是“中苏问题”学者兼“现代战争研究专家”。他俨然以战备思想教员的口吻说:“从他们成了‘社会帝国主义’那一天,就有了‘亡我之心’!明白吗?”“明白了,明白了。”被训斥的伙伴诺诺连声。“别卖狗皮膏药!”班长狠狠瞪了张文歧一眼,又瞧着那个被训斥的伙伴说:“你这个问题……还真是个问题!”……一场自发的战备教育就此罢休。从那一天起,江对岸的几个苏联边防士兵,成了我们眼所能见的最具体的敌人。大家怂恿班长,要求连里发给我们武器。免得战争一旦在这里发生,我们赤手空拳,全作无谓牺牲。班长却说:“该发武器的时候必然会发给我们武器的。既然现在还不发给我们武器,那就意味着,我们的任务仍是挖沙子!”

他的话使我们大为扫兴。

一个伙伴嘟囔:“说不定哪一天战争就打起来了,还搞什么营建?”

班长很生气地说:“你应该去质问连长!”班长还将我从连里带来的那支猎枪和十几颗霰弹“接管”了。那是我向老职工借的,一心想在这地方打到几只野鸡、野兔什么的。没碰上过,也就一枪没放过。

“这里是边境线。中苏关系剑拔弩张,一枪一弹,有时都会引起严重冲突。我是班长,有权控制它!”班长的理由是无法反驳的。我背地里便骂他是“陈独秀”。伙伴们都说我骂得“高级”。我们每天照样在班长的带领下挖沙子。那几个苏联边防战士每天照样在江对面巡逻过来巡逻过去。我们重复着和昨天一样的劳动。他们履行着和昨天一样的职责。他们的五只鸽子,每天照样在这里的天空上飞翔。鸽哨声在我们听来,依然是那么悦耳,那么美妙。“白姑娘”照样被我们关在笼子里不放,照样一听到鸽哨就在笼子里骚动不安,发出不甘寂寞的咕咕的叫声。与昨天与前天不同的,是我们的心理。

如果我们发现他们在望着我们,我们便会停止劳动,也眈眈地注视着他们。以此让他们明白,我们是时时刻刻对他们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和防范性的。

如果他们扔过来一个雪团,我们便会扬过去一掀沙子。如果他们中的某一个端着枪向江中心走来,我们便会各自紧握锨镐,一齐迎上去。准备打仗——这根弦在我们的头脑中绷紧到了最大极限。但是我们已见惯了他们的五只鸽子在这里的天空自由飞翔,也听惯了那悦耳的鸽哨声。如果哪一天不见它们在空中自由飞翔,如果哪一天听不到悦耳的鸽哨,我们一定都会觉得单调的生活里缺少了点什么美好的。这五只象征着友好与和平的鸟儿,似乎永远也不会被人类的战争思想敌对情绪滋扰。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尽管被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国家所划分,所统治,但环绕着它又比它更广阔的天空,却应该是鸽子的自由王国。蓝天是鸽子的大地。鸽子无国籍。它们仍一如既往地飞越国境线,在这里的天空吹奏出悦耳的咏唱友好与和平的哨音。它们在我们头顶盘旋时,我们仍会情不自禁地停止劳动,仰头观望它们,侧耳聆听那飘荡在广阔天空的悦耳鸽哨。

“白姑娘”却越来越不甘寂寞了。它渴望冲出樊笼,渴望飞翔,渴望获得自由。它一听到鸽哨,就咕咕地叫着,扑动着翅膀跳来跳去。它也只能如此引起我们注意,如此向我们传达它的渴望和抗议。

但班长却不止一次非常坚决地对我们说:“不许放出它!谁也不许放它!谁不听我的,我就用拳头收拾谁!”

张文歧背着班长对我们叨咕:“你们瞧着,哪天我非放一次‘白姑娘’不可!说不定我们漂亮的‘白姑娘’,还会将他们那五只鸽子都引过来呢!”

“你别自作聪明,你忘了上一次……”我想打消他的念头。

他说:“上一次?胜负乃兵家常事,上次证明不了我们的失利!不过我们的‘白姑娘’有点得意忘形,太对他们的鸽子卖弄风情罢了。我相信它会吸取教训,总结经验的!”

“他们五只,我们一只,敌众我寡呀!”又一个伙伴说。“未战先馁,你这完全是一个失败主义者的论调嘛!”张文歧振振有词。他仿佛不是在谈论鸽子,而是在策划一场空战。我诧然不已。隔日,张文歧在抡镐刨沙时,被飞起来的冻沙崩了眼睛。班长让我送他回去。走在半路,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你们都上当受骗啦!”我问:“什么意思?”他说:“我是制造个机会回去给咱们的‘白姑娘’放风的!”“你没被崩着?”“崩是崩了一下,不过没事儿。”“我告诉班长啦!”“请便。反正他已经来不及阻止我了。”“要是咱们的‘白姑娘’再被他们的鸽子引过去,看大家怎么惩罚你!”他自信地一笑,不屑于回答的样子。

走回我们刨沙子的地方,班长不安地问:“他的眼睛伤得重不重?”

我没好气地说:“他唉唉呀呀,装模作样骗我们……”

话未说完,一个伙伴突然指着天空大嚷大叫:“看!咱们的‘白姑娘’!飞得多高,飞得多快呀!……”

大家都向天空仰望。果然,我们的“白姑娘”翱翔在高高的天空。那一日天空晴朗极了,蔚蓝蔚蓝的,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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