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哨
工作单位。有的学生还在这块白布上写下最简短的遗言。这是为了中苏战争一旦全面爆发,救助队员们从废墟和瓦砾中拖出我们面目模糊、缺胳膊断腿的尸体时,也许会从那块白布知道我们生前是何许人。如果我们的尸体被***烧焦,衣服烧成了灰烬,或者更惨一点,身躯被炸得无踪无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老师在对我们讲这些时,就像讲几何例题一样逻辑清楚,合情入理。我们都觉得他“另外一回事”这句话讲得格外好,含蓄而明白。我们班有个男同学的生前“遗言”是——崔丽华,我爱你。崔丽华是我们班一名漂亮的女同学。而她的生前遗言是——我想做电影演员。我们都是那个男同学的好朋友,都挺为他感到遗憾。因为崔丽华在生前“遗言”中并没写明也爱他。他不在乎这一点,说:“反正即使她也爱我,这依然是没法成为现实的事儿,我想战争一旦打起来,我俩绝不可能在战后都侥幸活下来。”大家又觉得他的话颇有几分道理。我们下乡之后,听说他和她都顽强地“留守”在城市,与上山下乡办公室进行“持久战”。他在给我的信中写道:“其实我不是留恋城市,既然战争明天就可能爆发,我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还有什么必要呢?”我无法解答他的问题,也就没回信。
哈尔滨,这座被誉为东方小巴黎的城市,这座被誉为音乐歌舞之摇篮的城市,这座受苏联文化艺术乃至生活方式影响最久最深的城市,这座曾被它的市民们毫不怀疑地认为是“背靠老大哥”“第三次世界大战最可靠的后方”的城市,在那些不寻常的日子里,经常响起防空警报器的凄厉声音。它变成了一座空前混乱、无比肮脏、人心惶惶的城市,变成了一座注定将要在中苏战争中被炮火从中国地图上抹去的城市,变成了苏联**将重点摧毁的目标。它的每一个市民仿佛都处在朝活夕死的战争威胁中。
战争,战争,不是明天爆发,就是后天爆发。在汇编了关于战争的“最新最高指示”的语录本上,可以查到这样一句话——“中苏战争不可避免,早晚要打,早打比晚打好。”人们虔诚地朗读这段预言战争的语录时,心中充满了沉重的忧郁。中国人不是战争狂,却希望早打。打过了,就拉倒了。他们是这么想的。成年人都甘愿由自己这一代承担起战争的灾难,而将和平岁月留给子孙后代。无论这灾难是多么巨大多么残酷。青年人们都预备着血染疆土,英勇捐躯。
然而当我们来到黑龙江边,每天无遮无掩地暴露在苏联边防士兵的眼中,置身在对方武器的最佳射程之内,那种在城市每天所感受到的战争威胁,却减少到了似有似无的程度。我们仿佛走出了战争的噩梦,来到了和平的境界。
这里真他妈的是一片宁寂。听不到防空警报的凄厉鸣叫,也根本观察不到对方在边境线上陈兵百万的任何迹象。仿佛“马蹄形包围圈”不过只是战备教育的一种形象说法。仿佛中苏大战不可避免的预言不过是虚造的幻觉。
与我们这儿相去六七里,对方的一个边防站与我们的一个沿江村对峙江两岸。他们的探照灯夜夜照射到我们这边来。它是必定要照射过来的。那种军事探照灯的照射范围是五里,而这一带最宽的江面不过千余米。这从某种角度上说完全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挑衅,也可以说是友好。怎么说怎么有理。说是一种特殊方式的友好似乎比说是挑衅更使人易于接受。辩证法在解释这件事上更具有其理论魅力。
我们无法看到当日的报纸。各种报送到团里,已是一个星期之后。由团里送到连队,又得三四天之后。到我们手中,还得三四天之后。我们最想及时看到的是《参考消息》和《人民日报》。一得到这两种报,我们都急切地用目光在每版上捕捉,捕捉着哪怕几行字的与中苏关系有关的报道。我们毕竟是处在“前沿阵地”,中苏关系与我们的命运相连。说不定哪一天一颗炮弹就将我们一块儿报销了。我们死也得死个明白。《参考消息》和《人民日报》上经常带有强烈的**味。中苏关系一天比一天恶化。一次又一次的小规模边境冲突事件,积蓄着中苏大战前的舆论硝烟。登在《人民日报》上的不断升级的“抗议”“严重抗议”“最后警告”“最后通牒”,使全中国和全世界都深信不疑——“中苏大战是不可避免的。”
但这一边境地带,我是说将我们七个中国知识青年和一个班苏联士兵隔开的那段“马路”,却始终是宁寂的。仿佛这里因为离北京和莫斯科都很遥远,虽是两国神经末梢相接之处,我们和他们的头脑却都变得对战争信息反应迟钝了。
国境线上发生的冲突,有时公允地想起来,其实质并非都是那么严峻的。我们到这个地方之前,听说中苏双方就发生了一次冲突,几乎诉诸武器:一辆苏军卡车与我们的一辆拖拉机在江面上对行,互不相让,结果撞在一起。我们的驾驶员和他们的驾驶员都受了重伤。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次“合理冲撞”,也都是一次不理智的冲撞。因为冰封后的黑龙江,中心线本不分明,双方却都认为是行驶在绝对意义的本国领土上,避让对方是政治性的屈辱行为……
我当时听说这件事,心想,与其说是“边境冲突”,毋宁说是“国际交通事故”,只要从联合国派来一名“国际交通警察”,许多类似事件就会得到公正处理的。
我觉得自己这想法颇高明,就对伙伴们讲了。伙伴们却不以为然,七嘴八舌地批判我思维荒唐,头脑简单。“联合国要是有国际交通警察,就该也有国际交通岗亭了,亏你想得出来!”“这是政治你懂不懂?就算有国际交通警察,也管不着这一段!”只有班长没加入对我的这场批判。在我低头认罪之后,他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说:“你这个想法……可也真是个想法!”我不明白他的话究竟是对我表示支持,还是讽刺。……几天后,我们的一个伙伴回连队修工具,回来时,带了几份《人民日报》。看了报,我们才知道,珍宝岛事件爆发了。班长抢过报,大声给我们读了《人民日报》评论员的文章:“……只要苏联当局想打,我们就坚决奉陪到底!……”这句措辞斩钉截铁的话,使我们面面相觑。大家都意识到,我们并非处在“和平净土”上,而确确实实是处在中苏全面大战即将爆发的“前沿阵地”。江对岸是社会帝国主义,是新沙皇,是“亡我之心不死”的、最凶恶的、侵略成性的头号敌人。这种我们在接受战备教育时确信无疑的战争理论,一度被这一边境地带的宁寂溶解了,那一天又被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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