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哨

沙坑那里去刨沙子。他们每天早晨却不再到江边用雪擦脸了。也不常能望到他们的身影了。也听不到悦耳的鸽哨声了。这个地方比以往更加宁寂。这确是虚假的宁寂。有种什么无形的可怕的东西在这个地方的宁寂之中孕育着、滋生着、弥漫着。

终于有一天,我们又听到了鸽哨声。也许,那几个苏联边防士兵认为,时间的流走已将“鸽子事件”的阴霾驱散了吧!起初,鸽哨声很微小,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渐渐地,哨声接近了。最后,听得很分明,就在我们住的小木房子上空环绕。如泣如诉地游弋。

我们都在睡午觉,纷纷坐起,怀着复杂的心情,静听那欲断欲续的哨声。以前,在我们听来,它是多么悦耳,多么美妙,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但那一时刻,这种声音令我们感到刺耳,引发了我们的愤怒。

我们的“白姑娘”被他们打死了。他们的鸽子竟又胆敢侵犯我们的领空!“张文歧呢?张文歧哪去了?”班长忽然发现张文歧不在。不知哪一根神经提醒他,他掀起褥角去看猎枪。猎枪不在了。装霰弹的小铁盒也不在了。“马上去把他找回来!都给我去找!”班长吼起来。我们衣帽不整地走出小木房子,四处张望,视野以内,不见张文歧的影子。“张文歧!……”我们同声大喊。回答我们的是鸽哨声。

奇怪,他会到哪儿去呢?

鸽子,他们的五只鸽子,仍然在我们的小木房上空飞绕着。它们仿佛是在怀念我们的“白姑娘”,绕了一圈,又绕一圈,飞得很低,飞得很徐缓。

江对岸,苏联士兵们在望着我们,互相指手画脚。一名苏联士兵又挥舞小旗,想将他们的鸽子招引回去。他们的鸽子却不往回飞。突然一声枪响。正在我们小木房上空飞绕的五只鸽子,接二连三向地上掉去。落地即死,哪一只也没动一下。张文歧慢慢从我们的小木房顶上站了起来,一手提着猎枪,枪筒冒着一缕青烟。一股浓烈的**味渐渐在空中飘散开来。他跳下房顶,将猎枪和子弹朝班长一递,阴沉着脸说:“只用了一颗霰弹。”江对岸,苏联士兵们像被定身法定住了,几尊石人般僵立不动。

那名舞动小旗的苏联士兵,小旗仍举在空中,随风招展。五只鸽子的尸体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布在我们四周的雪地上。霰弹的威力和辐射面很大,每一只鸽子肯定都中了无数铁砂。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吃惊地望着屠杀者。“你!……”班长手指张文歧,说不出话。“我什么?”张文歧也瞪视我们大家,理直气壮,“我要为咱们的‘白姑娘’报仇!只要是他们的鸽子,飞过来一只,我打落一只。飞过来两只,我打落一双!这就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就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就叫‘中国人不是好惹的’……”

我们将他们的鸽子和我们的“白姑娘”埋在了一起。我们想,鸽子,无论是他们的,还是我们的,都是象征着友好与和平的鸟。死在这地方的每一只鸽子,都是死得很无辜很可悲也很可怜的。

它们之间,是永不会产生敌意和仇恨的,是永不会互相攻击和伤害的。它们是同类之间最善于和平相处的鸟儿。是我们人类之间无休无止的敌意与仇视,导致了这些象征着友好与和平的鸟儿的可悲下场。对这些被杀人的子弹和杀兽的子弹所射杀的鸽子,我们是有罪过的。他们——那几名苏联士兵,也是有罪过的。我们的心灵因此感到无法安宁,却无法知道那几名苏联士兵的心灵会怎样。

如果任何生命都有灵魂,但愿这几只鸽子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的蓝天上无忧无虑地比翼齐飞吧!另一个世界是没有边境也不会有战争的!班长一回到屋里,就从张文歧手中夺过猎枪,一声不吭地将猎枪拆卸了,塞到褥子底下的茅草中。我们以为班长会狠揍张文歧一顿,班长却并没揍他,但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大家谁也不对张文歧说一句话。这种沉默使张文歧很难堪。他低低地垂着头闷坐在他的铺位,那样子像个等待审判的罪犯。

我们都明白,从此再也不会听到那悦耳的鸽哨声了。再也不会。无论我们听来是美妙的,或者我们听来是刺耳的,在这个宁寂的地方,鸽哨声是将永远永远消失了。

也不会有鸽子在这里的天空上飞翔了。无论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然而战争的风云并没有从乌苏里江漫卷到黑龙江。尽管这是事实,但我们都认为,在这里,在这个从来都很宁寂的边境地带,实际上已发生过了一次小小的战争。无辜死于一颗步枪子弹和一颗猎枪霰弹之下的六只鸽子,便是这场战争的明证。……在我们完成了挖沙任务,将离开那里的前几天,傍晚,黑夜还未彻底降临的时候,刮起了暴风雪。这宁寂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鬼哭神泣的地方。我们小木房顶的一截破烟筒被刮掉了,呛人的黄烟一阵阵从炕洞里冒出来。张文歧自告奋勇去安烟筒。班长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应该你去,因为你已经有过一次爬上房顶的经验了。”

这是几天来班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这几天中,我们每个人都很少跟他说话,以此表示对他的惩罚。尽管他变得处处乖顺,安分守己,再也不扮演“中苏问题”专家的角色了。

他安好烟筒,回到屋里后,出乎我们意料地,从缅着的棉袄里抓出一只鸽子!“你……你用什么将它打下来的?你小子太可恶了!……”班长一把揪住他衣领,攥紧了拳头。看得出,班长恼怒到了极点。“不……不是我将它打下来的,是它自己飞迷了路,落在我们屋顶上……”他急急忙忙解释。班长缓缓放开了他的衣领。我们都围拢了观看这只鸽子。它是灰色的,翅羽还未长丰硬呢,已经快冻僵了。“这叫‘灰雨点’,优良品种。”张文歧用内行的语调说。班长说:“闭上你的嘴,你不配谈论鸽子。”张文歧嘟囔:“我就是懂嘛,我养过鸽子。”“我们没养过鸽子,可也没杀过鸽子!”我抢白他一句。这句话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退到他的铺位那儿,默默坐下,不吭声了。班长将那只鸽子放在被窝儿里,只露出头。它渐渐暖和过来,转动着头,仿佛有几分诧异地瞧着我们,咕咕叫了几声。“我差点忘了,它腿上还绑着一封信呢……”张文歧又走过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必恭必敬地交给班长。班长接过那封信,只看了一眼便说:“这又是一只他们的鸽子,信封是他们的。”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左下角印着一个人物头像。一个伙伴说:“这秃头是勃列日涅夫吗?怎么不太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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